澳门永利皇宫- 永利皇宫官网- 娱乐城 2025好看台|尹学芸:难言之隐(节选)
发布时间:2025-09-07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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  那时候年轻人喜欢往村外搬。村南是条省道,在道路两侧盖上二层小楼,楼上住人,楼下经营买卖,梦想这里能成为商业一条街,逐渐灯红酒绿,吸引五乡八村的人来消费,不用再在土里刨食。当时上级政府也这样宣传,给两边的建筑做了规划,给那些想做生意的人家提供了贷款。有一段时间,家家都是财大气粗的模样,道路两侧灯火辉煌,家里霓虹闪烁,楼下停着各种汽车,罕村成了全县发展的楷模。但直到那些外墙的瓷砖都失了颜色,那条街也没繁荣起来,光剩下日渐黯淡的牌匾,被那些年的风雨都吹变了形。能经营下去的除了小卖店、早点铺,大概就数小侄子的电气焊了。其余卖家具、服装、烟酒、鞋袜,开网吧、按摩店、饭店、咖啡店的,无一例外都倒掉了。很显然,外乡人不受吸引,村里还是那些人,过往的还是那些车辆,也许增加了些,但没有谁愿意在罕村停下来,那些投资就都成了笑话。

  那些笑话与王永利有直接关联。他当了几十年的大队书记,赶上了两拨发展机遇,但最终都走进了死胡同。我妈没了家,只得跟着儿子走。王永利给自己买房子肯定不在计划内,算迫不得已,所以张圣文一直没有好声气,她买房子的那番操作就是证明。她是个情绪化的人,善于赌气。我妈也唉声叹气说自己成了累赘,说人没死,房先没了,当初咋就鬼迷心窍听了王永利的宣传呢?王永利盖的那两幢房子俗称万年牢,他那时正值壮年,八面威风。房子都是面阔七间,厕所留在室内,装修的材料、家具都是名牌。他不止一次说,房子是给儿子盖的,但哪个宅院都有他住的地方,本质上房子还是他的。事实证明“本质”也就那么回事,关键时刻发挥不了丁点作用。他盖房时给自己留的地方,等儿子结了婚,孙子长大了,他的地方就都被挤占了。很多想法就只能跟着变,他给自己买房子,也是变化之一。

  我确实没啥不放心。我有啥不放心的呢?那时张圣文跟我妈还蜜里调油,经常端着砂锅穿过整个村庄来送汤。乡村用砂锅的人原本就少,端着砂锅给婆婆送汤的人就她一个。我闭着眼都能想象当时的情景,因为热,砂锅两边垫了抹布,张圣文小心地端在胸前,都不敢迈开步子,得鸟悄鸟悄地走才行。这情景既上过广播又上过报纸。小报记者的文字好生了得,写得生动详细。张圣文端着砂锅的大照片登在我们县报纸头版,她激动得一宿睡不着觉,转天揣着报纸回了娘家。只是我妈有时咕哝,那样大的砂锅还以为装了啥好东西,原来就是几块煮烂了的胡萝卜。

  我妈随着他们搬入了赵顺德家的宅院,这是五年前春天的事,院门口的一棵榆树长了很多榆钱。那是一个浅胡同,这边三家,对面三家,离主路很近。也许,这就是张圣文说的有几家盯着的主要原因,村里人越来越看重交通便利。当然还有别的原因,她跟儿媳妇互不待见,很难在一个屋檐下看彼此的脸色,到了多住一天都难容忍的地步。我一向觉得,中国的婆媳问题是世界上最复杂的问题,比巴以冲突复杂。我不知道这样打比方对不对。我曾做过一个梦,梦见自己去联合国上班,专门化解巴以冲突。然后,我就被吓醒了。我是一个见着问题绕着走的人,这样大的事情我可弄不了。王永利的房子居中,他家养鸡,左右邻居都跟着闻味。我回家看妈,郭文礼的老婆正在门口坐着。北风呼呼地吹,雪花纷纷地下,路的上空并行着一掐子电线,上落几只缩头小麻雀,叫声特别凄凉。她把四方脑袋缩在棉服的帽子里,坐在一块大石头上,仰脸对我说:“二姑娘回来了?你妈越来越不行了。”

  我已经拐进了胡同,从后视镜里看她扶着石头站起身。棉服的帽子挡眼,她把帽子朝后一推,露出里面浅驼色的绒线帽,像小帽盔一样扣在头上。她腰已经弯到了九十度,可仍习惯两只手背到身后,叠起来,顶在上。她就那样一撅一撅地走进了自家水蓝色的铁门,然后传来了铁门关闭的“吱呀”声。我又朝后视镜里看了眼,那块石面被蹭出了光亮,边缘由浅往深里走,中间部位就像一块湛蓝的玻璃,泛着毛茸茸的光。那是一块青石,从它与地面所处的关系看,已经在这里很久了。王永利家的大门是酱红色,院子中间是条红砖砌的甬路,两边都是鸡舍。那鸡舍也像住家一样顶上有瓦。听见外边有动静,鸡们都从铁丝拧成的窗子里探出脑袋观瞧。有一只鸡扯起脖子跟我打招呼,吓了我一跳。

  她跟张圣文总吵架。用王永利的话说,张圣文自打进入更年期脾气就越来越差,眼下已经十多年了。“你不理她就是了,你跟她吵,你吵得过她?”王永利越来越能犯方向性错误。事实是,我妈自打得了老年病,就吵得毫无顾忌。隔着时空,我都能看见王永利的大眼珠子,像弹球一样滚动。他有次打电话告诉我,说张圣文越来越见不得妈了,一看见她就要犯心脏病。“这可咋好,连我都要犯心脏病。”他不知道,我赶紧翻包,找了几颗速效救心丸塞进嘴里。这种压力给谁谁也受不了。他受不了,张圣文受不了,我也受不了。他受不了可以说,我能跟谁说呢?王永利自打不当书记,就把自己封到了一个坛子里。想法和见识越来越让人不敢恭维。他不当书记不是因为犯错误,是因为到了年纪,业绩平平。过去村书记可以当几十年,现在情况变了,来了大学生村干部,都有股子闯劲。他也是个能上不能下的人,虚荣心强,觉得没脸见人。他一下子养了两千多只鸡,死伤大半,就像不养白不养,养了也白养。好歹活了几百只,他对它们也没好声气。看哪个不爽,就一刀宰了。“早知道这样,这个书记不如不当。”这是我妈当悄悄话说的,唯恐让王永利听见,“当书记工资低,净瞎出力。表面人模狗样,脱了马褂啥也不是。一辈子的好时光搭上去,真是没啥好图许的。”她那时还住在小孙子家,一会儿清楚一会儿糊涂。小孙子开电气焊,回家吃饭时手和脸都是黑的。我妈追着人家问:“你是谁?咋来我家吃饭?”一家人都说她是装的。后来终于搞清楚了,这也是一种病,而且越来越厉害。王永利年轻的时候做过买卖,搞过土方工程,也做过包工头,最多的时候带领两百多人的队伍,在城里盖高楼。他是被当时的乡长当作能人请回来的。那时罕村乱,分成几个帮派。他理顺关系,平稳开展工作也费了不少气力。那时他是乡政府的红人,又当代表,又当委员。后来就不行了。人的时运总是一段一段的。过了那个时段,他就往下坡走了。关键是,他没认识到事物的发展规律,觉得是被谁抛弃了。他像旧时的姑娘大门不出,二门不迈。这一点跟张圣文正好相反,张圣文是在家里一刻也待不住,得工夫就往外跑。他过去摆得平罕村几千号人,现在连张圣文和老妈也摆不平了。

  “云丫来了,云丫来了。”老妈慢慢睁开眼,缓慢绽开的笑脸那真是如花朵般明艳啊。但转瞬就消失了,像石子落在水面上,麻雀飞过屋檐下,月亮躲进云层里。只是倏忽一瞬,都不容我把笑脸提起来,配合好。她爬起身,眉头早锁成了一道沟壑,那里黑洞洞,进深能有一厘米。我的心一直往上提,往上提,半天也没放下。她捉住我的一只手,拉我在炕沿坐。她先朝窗外看了眼,又注意地看了眼门口,确信门帘没动,才虚着声音说:“张圣文把我的东西都偷走了,嫁过来这么多年也没发现,她还是个小贼儿。”

  世界上没有比张圣文再要面子的人。她从打年轻的时候就想干一番事业,那时的事业是当官太太。别笑,村书记也是官。王永利当书记不久,张圣文突然失踪了。原来是去北京割双眼皮,她说要给王永利一个惊喜。那时还没跨世纪,割眼皮还是新生事物。一家人的注意力都在王永利身上,若干年以后回味,才知道她的思维有多超前。结婚时我妈给我做两床被子,让我夹在后车座上驮走拉倒,连桌喜酒都没办。张圣文的双眼皮吓了我一跳。那时别说在我们村、我们乡,在我们县她都是蝎子拉屎独一份。她的单眼皮过去也不难看,拉了双眼皮,就更好看了。只是我妈看不入眼,说那双眼皮就像肚脐眼。但我妈那时也是两面人,当着张圣文的面从不把不好听的话说出口。她那时经营老宅的两个院子,后院种菜,前院种庄稼,地里连一根草刺也不让长。王永利馋了会让我妈烧火烤玉米。大锅添上水,我妈用铝盆坐上米饭,嫩玉米连同皮子一起埋进灶里。王永利坐炕沿上抽烟,抽上三根烟,灶里埋着的玉米就冒出香气了。

  同样的方法我妈还给他埋花生,埋土豆,埋白薯,埋青豆角,埋萝卜。总之,他想吃啥我妈埋啥。天底下大概也没有王永利这样的,一把年纪的人了,还贪小时候的一口吃食。他对我说那也是解压。村里的烂事堆积如山,他年轻没经验,在这里吃口东西就像到深山里访道参禅,别有一番滋味。我觉得,那时王永利的觉悟和境界都达到了一定层次,再上一个台阶,他就与众不同了。这也影响到了我,我甚至觉得我妈这个宅院有点像禅房,她和王永利都是修行之人。当然,这些想法都是一闪念,是我在城市想起家乡的时候,这些场景会对我形成吸引。我心急火燎盼下班,匆忙收拾一下骑车就往家赶,几十里地风驰电掣。气喘吁吁跑回家,正撞见我妈探头从灶坑里往外扒东西,花生、白薯都扑鼻香。

  那时王永利正在火候上,别说我们村我们乡,在埙城都是名人。村里今天上个企业,明天搞个捐款,媒体记者就爱往这里跑,有好吃喝,还有东西拿。厂里做残的衣服、生日蜡烛、一箱鸡蛋或鸭蛋,都是好东西。村里也办了张报纸,是周报,王永利每周都在头版占显著位置,不是在村东视察,就是在村西指导。报纸是八开对折的铜版纸,显见得比国家大报高级,照片印上去,堪比国家领导人。村里还培养了两个小记者,每天骑着摩托,脖子上挂着照相机到处跑。那时村里有个风尚,谁家做了好事会主动联系记者。比如,哪家媳妇给婆婆洗脚,会叫记者上门拍张照片。后来洗脚的人多了,就没人给拍照了,也就渐渐没人再洗了。当然,这些新闻只能登在二版或三版,头版永远是王永利,除了《罕村周报》的套红报头,就是王永利深入群众的大照片。我妈为这个儿子骄傲:你哥干啥了,你哥又干啥了。见到我,我妈三句话离不开她儿子,抬头纹里都要开出花来了。

  这样的光景有十几年。我女儿从一岁多,到小升初,大约就是这样一段长短。王永利风生水起的日子,我超省心,把自己吃成了一尊胖佛爷,裙子的袖口撑得紧绷绷,没有一条裤子能放进柱子样的两条腿。那时我很少回家,王永利和张圣文都忙,我妈比他俩还忙,连说句话的工夫也没有。我也乐得逍遥自在,打牌,跳舞,旅游,经常很久都想不起回罕村。有时过年都不回去,跟同事一起去海南逍遥。村里大大小小的企业有十几个,养猪、养鱼、养鸭形成了良性循环,市长要带队来参观,书记县长走马灯样来村里检查。进村的路新铺了柏油,路两边栽了木槿和海棠。两边的墙和房山刷得粉白。有一户人家的房子实在破烂,村里出钱把墙给加高,把破烂房子遮上了。再回家来,这村子都快不认识了,连我妈都喜气洋洋,像是要办喜事把村庄嫁出去一样。张圣文没在村里任职,但哪个场合都少不得她。在会议室,她突破重围挤到近前给市长倒水;在企业,她在县委书记身后接话说,抢着给市长介绍情况。村里这家那家企业她常溜达,没有啥事她不知道。市长果然对她说的感兴趣,来到羽绒服厂,市长就跟她一个人说话。问她往哪里出口、产量多少、工人工资多少,张圣文张口就来,有些情况是真的,有些情况是她现场编的。她就有这本事,啥场合都不怵。没人在乎真假,只在乎她说不说得上来,能不能恰如其分。比如,工人工资她就给抬高了。市长脸上笑出花来,说罕村人比城市的人生活水平高。张圣文每说一句,她都要先夸一声政策好,没有好的政策,就不会有人民群众的幸福生活。市长对她很感兴趣,问她是做啥的,她没敢说她是王永利的老婆,而说是村里的普通社员。市长说:“社员的称呼早已过时了,你应该说自己是村民。大姐,你是个好村民。”

  原想日子就这样过下去了,就像芝麻开花节节高,这才是客观规律。王永利获得的荣誉贴满了一面墙,后来他搬走,奖状就被小侄媳妇扯下烧了。人这一生你不知道会遇见哪些坡坎。几年后企业开始走下坡路,一家接一家地倒掉了。村办企业干了这么多年,除了债务没啥积累,村里总有人告状,说王永利贪腐。那段时间我非常担心,他万一有事,那才真是塌天了。罕村从车水马龙,到门可罗雀,有人说,是因为张二百死了。他是罕村人,在外贸局当局长。当年他跟王永利一拍即合,企业都是他支持发展起来的。他经常从企业拿钱给上边送礼,这都是公开的秘密。有一年,流行立体喇叭录音机,村里的采购员一下就买了十个,用手推车给他送家去。他死之前,已经跟王永利分道扬镳了。也有人说是经营不善,罕村风气不好,大队的办公室长年支着酒桌,隔壁的储藏间里各类酒水堆得小山一样。王永利的肚子像气吹似的往外鼓。他还喜好赌博,有时连续两三天战斗在牌桌上。

  我跟王永利探讨过这是因为什么,她为啥敲门,黄美丽为啥不开门。原因不外乎两点:历史过节和现实处境。王永利全无用心的样子眨巴眨巴眼,几句话就把过去的事交代清楚了。生产队的年月两家交好,我家是一队,他家是二队。郭文礼经常来我家喝酒,喝多了就回去打老婆,有一回打断了三根肋骨。两家交恶是因为一棵树,我家盖房子少根檩条,郭文礼踊跃献出了园子里的一棵榆树。当时也没说价钱,我爸觉得那棵小腿粗的榆树顶多值十五块钱,他不想白用人家的木材。房子支起来了,屋里还没亮白,我爸正在给房顶上瓦,郭文礼找上门来要六十块钱,把我爸气得差点从房上跳下来。这样久远的事,当年确实鸡飞狗跳,半辈子过去了,难道还被黄美丽记挂着?王永利非常狐疑。我的记忆跟王永利不在一个点位。昏暗的油灯下,郭文礼坐在靠墙的小躺柜上,一心跟我爸探讨咋样才能不挨欺负。他在二队挨欺负,主要是因为穷,废物,干啥啥不行,养一堆儿子都衣不蔽体。我爸也挨欺负,因为成分高,肚子里还有点墨水,说的跟想的都和别人不一样。他们俩同病相怜。我爸在精神层面略高于他,所以从来都是他到我家来。我清晰地记得他的两个大鼻孔又薄又圆,像两根小烟囱,吹出的气让油灯的火苗乱蹿。那时已经有电灯了,但经常停电,每晚盼着来电就像小孩子盼过年一样。我爸坐在灯影里,滔滔不绝给他讲革命道理,甚至从延安开始讲起。当时的信息非常有限,那些道理都是车轱辘话,我爸来回说。

  小侄子家出门就是大街,右拐不远处就是桥头,像赶大集一样热闹。她每天到那里坐,是为看人。为此她特别愁下雨天。虽然在孙子家她也是住最小的一间房,只能放一张单人床,她还是不愿意搬到这里来。“人都是越走越往上走,哪能越走越往回走呢?”她看着屋顶上的房柁嘀咕。这都是老架构,是上世纪七八十年代的产物。她有她的逻辑,所以忧心忡忡。搬到这个宅子来,就像跟着王永利和张圣文被流放到了西伯利亚一样。或者,她觉得这种被流放是源于自己,自己成了儿子的累赘。

  我把目光转到了门上。这房间就像一间暗室,是两个大间隔出来的,床靠后山墙,房门伸手就能摸到。那是三合板拼成的,上边是一个正方形小窗,贴着不知名字的一位女影星,长得一点也不好看。王永利和张圣文搬过来很匆忙,只扫了浮尘,很多家什都是人家遗留的。这若在过去,怎么可能。张圣文是讲究人,穿件内衣都要去王府井买,一盒擦脸霜一百多,顶我半个月的工资,我记得真真的。村里很多人家的日子是水涨船高,唯有她家像黄河之水。这里面的落差,真像从天上落到地下。倒退些年,罕村人都不相信他们会过这种日子。后来也有人说,企业如果再支撑两年,王永利也会转正,到乡里当乡长,到县里当企经委主任之类。因为很快就有了相应的政策,但王永利啥都没赶上。罕村在时代大潮中,其兴也勃焉,其亡也忽焉。就像河流在拐弯处,把一尾鱼丢在了岸上,它没能再找到合适的水域。我第一次来,很惊讶这房子的破旧,却能让王永利和张圣文住得心甘情愿。与这里比,小侄子的房子就像宫殿一样。也正好说明,他们住在宫殿里有多不舒坦,张圣文一刻也不想留在那里。

  为了配得上这破旧,王永利不知降下了多少身段。衣服都是儿子穿剩下的,冲呢面的布鞋上都是鸡食嘎巴儿,鞋帮上蹭着鸡屎。他住在小儿子那里时就想养鸡,不光为挣几个钱那么简单,我猜,他是实在腻歪得厉害。前边的桥头就是村里闲人的聚集地,打牌、下棋、闲聊,有时能聚三五十口人,像赶大集一样热闹。王永利却永远不出门,除非迫不得已,他从不往人跟前凑。他就想跟哑巴牲畜打交道。只是,小儿媳妇啥都不让养,养狗不行,养猫不行,养鸡就更不行了。那是个厉害角色,嘴和手都厉害,把小侄子管得就会一门心思挣钱。她掐腰站在门口说:“您想养鸡也行,先让王东胜跟我离婚。等我走了,你们爱养啥养啥。”

  人这种动物有长久的记忆,有时那些记忆属于潜意识,不触动的时候就隐身在烟尘里。你能记住什么或不能记住什么,很多时候不取决于记忆本身,而取决于你是什么样的人,不是么?听说王永利买了赵顺德的房子,我总有些不安,心里常常会泛起一种哗啦啦的声响,就像月光下的海水,无风无浪,但就是能起波澜,却想不出因为什么。真的想不起么?那种不安会在茶余饭后浮上来,就像水波纹一圈圈扩大,却转瞬遁迹于无形。既构不成事件,也构不成谈资。可它就那样偶尔浮现一下,就像云遮月一样。现在明白了么?似乎仍是不明白;又似乎,没有什么可明白的。有一次,我在城里遇见了张圣文,她背了一个蛇皮样的皮包,一蹿一蹿地往一幢建筑里走。我喊住了她,问她去那里干啥,她说听课。我在外墙体上瞥了一眼,没往下问。“妈没事吧?”我问。“傻了。”她说,“因为坐块石头跟隔壁的六婶子吵架,不是傻是啥?”她匆忙看了眼手机,说快要迟到了。我围着那楼转了转,没看见有任何标志,但隐隐看见二楼的阳台上有很多人,还有人不断往上走。我拦住一个人问上边是干啥的,那也是一个年龄大的女人,腰像水缸那样粗。“听课。”她说,“到这里都是来听课的。”

  我妈眯起眼,把拐杖抱在胸前,顺主路朝远处看。这是村里唯一的一条通天路,能看到村前一线向上跑的车,那是条国道。我妈就是一个能打远儿的人,几十米外就能看清我的车牌号。至于黄美丽说的那些话,根本连西北风都不如。那时候的我妈,神情中一定有几分傲岸和蔑视,我想象得出。她是有这种毛病的,对看不惯的人和事,脸上轻易就会露出傲岸和蔑视,打多少年前就这样。只不过,这种傲岸和蔑视保持不了几秒钟,像鱼一样转脸就忘了,我甚至怀疑她能不能记起七秒之前的事。“你喊一声,”我妈充分显出了一个病人的智慧,得意地说,“你看它答应么?它答应你,我就承认这石头是你家的。”

  我是一点一点看着我妈丢失记忆的。从丢三落四,到半天想不起眼前的人是谁。我不敢往深处想,那种感觉会让人崩溃,因为我姥姥就有这样的病。王永利总说她事儿多。别人扫地她嫌人家扫不干净,别人洗衣她嫌人家洗不干净。“瞧,水里还都是沫儿!”她突然出现在人家背后,能把人吓一跳。洗碗的时候水溜开大了。别人开灯,她跟在后边关灯。她连看电视都嫌费电,人家上会儿厕所,她也把电视给关上。“谁受得了这样的人,除非是神仙!”王永利气得手抚胸口,我疑心他也犯更年期了,跟张圣文一样。此刻他们都不像一把年纪的人,而像未经世事的毛头小青年。“你跟她着啥急,她一个有病的人。”我嘴里焦苦着劝说,但心里缭乱,我也不是神仙哪!可王永利说:“不是我跟她着急,是家里人都跟她着不起急。你知道她一早起来干啥了么?端了尿盆直接倒在了韭菜上,把张圣文气得一畦韭菜都翻了。”

  我听着,拿着电话的手有些抖。他专门晚上打电话,打我家的座机。座机一响,我就心惊肉跳。这年头,连骗子都不打座机了。我知道,张圣文情绪化,非常情绪化。而这种情绪化也传染给了王永利,他俩真是越来越像了。真不知那些年他是怎样当的书记,他也是当了几十年干部的人哪!也许是生活越发不如意,他对世界和自己都难以把握,除了向我倒苦水,似乎没有其他路可走。再早些时候,张圣文还有口头禅:“咱村里有厂子那会儿……”那是他们一生的高光时刻,成了荣耀和资本,深深烙在张圣文的脑子里,她讲起的时候脸上会出现迷幻和沉醉。而现在,怕是连回忆都没了,尘霾太厚,他们担不起来了。

  尿浇到韭菜畦里固然不好,但我想说,她当年就是这样的浇法啊,你们少吃韭菜了么?你们觉得肥料比尿就干净么?但这话不能说,会让人发疯。我只能说你们想想办法,把韭菜割掉,让它重新长。买的韭菜还打农药呢!可她非要翻菜畦,张圣文愿意上演极端戏码。“你给云丫打电话,让她管管妈!这日子就没法过了。”她一定是这样说了,她说啥王永利做啥,王永利连脑子都不过。这时候的张圣文是真实的张圣文,一点都不掺假、一点也不虚饰的张圣文。早年端砂锅的张圣文,早成了张电影胶片。

  不用试我也知道,我妈说的是真话。她见谁都是亲人,从打很多年前就这样。街上来个收废品的,她也恨不得把人让到家里,给人家倒杯热水喝,骨子里她是个热情的人。我把她的手握到掌心,她的手冰凉。手背上的青筋是黑紫色,都要蹦到皮肤外边了。这可真是一双劳动的手,掌心都是厚厚的老茧,一辈子干人家两辈子的活。其实她出生在大户人家,小时候穿绸着缎。一生的命运将这样终结,也让人不知怎样唏嘘才好。我知道说啥也不管用,索性啥也不说了。我把牌码整齐,重新给她放到褥子底下。我问:“您一个人还摸十三点吗?”

  暖气片是热的,屋子里是一种暖乎乎、臭烘烘的气味。夏天会更臭,如果是阴雨天,那些吃了鱼骨粉的鸡都特别能拉,顺便就在鸡舍里发酵了。那种鸡粪直接施到秧苗上,会把秧苗烧死。一家人都反对王永利养鸡,“家财万贯,带毛的不算”,这道理你不懂?我妈首先反对。她觉得我哥有钱,完全可以当“大少”。他年轻的时候也这样称呼自己,说下半辈子啥都不用干,钱也够花了,可以像少爷那样活着。那时还是上世纪九十年代,钱金贵。后来每五年十年一个档,一档比一档毛,我妈哪知道这些。我的两个侄子也反对,他们一个开电气焊,一个养大车,都觉得老爹犯不着养鸡挣钱。有两个儿子在,能让老爹缺钱花?话说,王永利哪会花儿子的钱,脸面上也下不去。更何况,儿子还不一定能当得了媳妇的家,都是明摆着的。张圣文尤其反对。她希望王永利能跟她出去干“事业”,那种干“事业”的感觉体面而又有成就感。王永利嘴上支持她,心里却是明白的。张圣文的“事业”不怎么靠谱,他们卧室窗台上摆着一溜瓶瓶罐罐,张圣文的“事业”是吃出来的。她说如果不吃那些产品,她就尿不出尿,就犯心脏病。她一再动员我们买给我妈吃,也为此结了很深的怨。

  你别觉得这是过去的事,就是眼下、当前。到处喊取缔、打击,可这也是野火与春风的关系,只有角落烧不到,没有角落吹不到。隔着窗玻璃就能看见那些瓶瓶罐罐是深绿色的,看着很高档。几十年间,不知换了几拨,它们也在与时俱进。王永利当书记那会儿,她心思不在这上头,有一搭没一搭地搞。王永利下台了,这就成了她的事业和追求。我从没见过有谁像她那样执着,就像一台永动机,有生死与共的架势。过去我见过她用过的白色玻璃瓶和茶色玻璃瓶,看上去很简陋。我从没支持过她,但总在留心观察。

  天就像睁开了一只眼,神情黯淡地打量着王永利的世界。这样一个院落,宽有十二丈,长有二十几丈。高处黑色的瓦垄,长树虱子的柿子树,彼此在屋檐底下勾搭。盖着石棉瓦的鸡舍,以及那些咕咕叫的母鸡,有的在生蛋,有的在长久孕育。然后便是潮湿的水泥地上堆着小山似的鸡饲料,王永利那颗光头白晃晃的,像天上太阳投落下的光影。我又看了一眼窗,上边的缝隙被塑料布糊着,窗里悄无声息。我知道我妈没睡,她在想事情。她的脑子混沌一片,也不知还能想起啥?

  我朝鸡舍看了一眼,铁丝窗外都糊了塑料薄膜,不远处留出一个通风口,我进来时,一只母鸡就是在通风口里跟我打招呼。王永利心思通透,这些活计都干得精巧。我虽然加了十分小心,那些拌了鱼骨粉的鸡饲料还是落到手上和胸前的衣服上。王永利说,你在城里闻不着这个味。我说,小时候没少闻,掏鸡粪、看鸡蛋,都要把头伸到鸡窝里。王永利说,有鸡蛋吃的日子都是好日子。我默默把口袋撑到最大,没接他的话茬。家里年年养鸡,吃鸡蛋的记忆屈指可数。那些鸡蛋都要拿到小卖部或大马路边上去卖,好换几个油盐钱。有一次我问我妈:“生日为啥只给我煮一个鸡蛋?”

  王永利赋闲的这些年,练出了做饭的本事。蒸出的雪花大馒头暄腾腾、软和和,这些我都见识过。他说张圣文的牙齿不好,也爱吃软和的,所以他们就爱蒸馒头、包饺子,也适合我妈的胃口。“点啥?”我站在厨房门口问。那厨房小得两个人根本装不下。到处油腻腻、脏乎乎,似乎他从来也不清扫。“不用你,这点活不够我一个人干的。”他在案板上揉面,煤气灶上的大铝锅已经冒热气了。“平台上铺的是屉布?”“用的嫩白菜叶子,家里有的是白菜。”“我就爱闻白菜味,浸到馒头里有股清香气。天晴了,我跟妈到外边溜达一圈。”“去吧。”他说,“别走远了。”

  出了大门,我妈自动就往黄美丽家门口走,我在后头跟着,离两步远。她的棉服是酱红色,领圈落了一层头皮屑,头发雪样地白。大耳垂上挂着金耳环,每年都让我拿到金店去清洗,她可是干净人,甭看生活在乡下。可养的儿子不干净,她总跟我抱怨王永利两口子都邋遢。她微微躬着腰身,手里牢牢抓着拐杖,每一步走得都有根。我摸了摸那条丝巾,光滑冰凉。那是条好丝巾,送出去多少有些舍不得。如果倒退几年,肯定给我妈围在脖子上,她喜欢漂亮的衣饰。脑子没病的时候她不愿意拄拐,嫌不好看。可她现在已经忘了还有漂亮这回事。“咱们去你六婶子家串个门儿。”我妈头也不抬,就像在说我的心里话,还是吓了我一跳。她把话说得平实,就像原先的那些过节根本不存在。这么快,难道她全忘了?这样想,我身上就汗毛直立。

  我心想,我也不会绱。但我不想再引她往下说。没想到她对六婶子的评价是这样,过去从没听她说起过。此刻她脑子停在了很多年前,看来也是选择性记忆。她徐徐地走,脚步很笃定。她是个自信的女人,眼下也是。这一点我不随她。我忐忑地跟在后边,眼前不时出现幻觉。这是我妈。这不是我妈。这是我根本不认识的人,多好。我妈还在家里坐着,等我玩牌。她能玩吹大话、拉驴车。赢了牌身上的细胞都雀跃。我真想永远陪她玩下去,天不遂人愿哪!我边走边有点犯迷糊。天空越发亮了,太阳突然划出云层,让我有点不适应。我每次来几乎都能遇见六婶子,除了她说的话我不爱听,我也从没用心对待过她。关于我妈的话,她说的其实是实话,我只是不愿意接受。想起这一点,我很是内疚,对自己说,你咋会跟老人一般见识,未免太小气了。门口前边是一个小慢坡,我妈已经攀上去站到了门边上,手举了起来,刚要拍门,大门突然开了。我紧走两步站到了我妈的身后,她显然受了惊,朝后趔趄了一下。六婶子的一张小脸从门后探出来,警惕地问:“你要干啥?”

  馒头锅揭开了盖子,蒸汽把王永利都快淹没了,厨房像是放了个烟幕弹,我怀疑锅里的水放得太多了。他快速一个转身,把铝锅放到身后的菜墩上。他的脸被熏得红扑扑,在幽暗的光线里,一边一朵带血丝的红,他原本也有些赤红脸。感觉他应该有个双下巴,肚子能撅出半尺开外,稳稳托住那铝锅。那影像一闪就过去了。他走出厨房,还原成了标准体形,六十大几的人了,身材还健硕挺拔,原先那些虚浮的肉都不知去了哪里,也不知这些年他经过了怎样的煎熬。我用张圣文的眼光看他,他的确是罕村男人中的翘楚,虽然整天跟臭烘烘的鸡打交道,身上邋里邋遢,骨子里却有一种坚硬的东西抵御俗世或世俗,让张圣文在他面前能活成一个小姑娘,要多任性有多任性。这就是书里的人物啊!我感叹。因为用白菜叶做屉布,所以不用担心粘连,我说:“把锅盖盖上吧,等大嫂回来再吃饭。”

  果然,我刚放好碗筷,把馒头端上桌子,张圣文就回来了。她穿得像个棉花包,一蹿一蹿地进来,像踩着节拍一样。圆桌有些倾斜,我妈坐到了低的那一边。盛熬白菜的盘子太满,菜汤溢出来,曲曲弯弯朝我妈那里流。谁都没注意,张圣文进来就看到了,赶紧拿抹布来擦。她进屋脱了棉衣服,里面是一件莎兰的毛衣,胸前是一排晶亮的假纽扣,配着曾经流行过的小翻领。“王永利,你知道我今天多有收获么?”她高兴的样子不像装的,是真遇见好事了。肥胖的身子在那里扭,腹部的肉颤颠颠地弹抖,像在跳迪斯科。“我从没有像今天这样有成就感——赵顺德被我拿下了!”

  我们一起看着张圣文扭,她像一朵烂漫的花,让这间简陋的充满水蒸气的堂屋顿时有了色彩和灵动。炉子里的火正旺,水壶吱吱响,空气中氤氲着一股潮湿的煤焦子味,像都在配合她演出。她的插灰短发像猪鬃一样厚实,脸上有神性的光,曾经割过的双眼皮底下波光潋滟,一点也不像传说中的人老珠黄。这让我恍惚,仿佛这不是张圣文,而是一尊走下圣坛的菩萨。我妈看了一眼,就把脸扭了过来,不耐烦地说:“该吃饭吃饭,不想吃就别吃。”说着伸手去抓馒头,我赶紧抢先一步,把馒头掰了一块给她。

  他忘了吃饭,就那样忘情地看着他老婆,脸上都是笑。那笑容温暖而又慈祥,我敢说,我和我妈从没享受过这待遇,他就像盘大朵向日葵,从没让我们做过一回太阳!我看一眼张圣文,又看一眼我哥;看一眼我哥,又看一眼张圣文。感叹人家这才是恩爱啊!严先生从没这样看过我。严先生是我丈夫,来之前还在跟我怄气,说我从不把他的家人当家人。“婆婆都没来你这里住过,是不是你当儿媳的失职?”当时在讨论要不要接婆婆来家里住。我觉得,婆婆不来住是不想来住,没必要死乞白赖。可严先生却觉得源于我不曾深让。这些年都不曾深让,所以婆婆一直没来。

  这让我想起了赵顺德的媳妇和婆婆,好得滚一个被窝,因为她婆婆跟她婆婆的婆婆就好得滚一个被窝。这些我打小就听说过,就像传奇一样,在街巷流传。当然,这情景我没见到过,但人家关系好总是实情,否则也不会成为街谈巷议的对象,罕村人的口味也刁着呢。赵顺德就是这房子的主人,跟我哥年纪差不多大,经营过木材生意。他没盖过宫殿样的大房子,但眼下的日子该比我哥殷实,因为他还在做买卖。过去做大买卖,现在做小买卖。据说,他娶的两房儿媳也跟婆婆好,比着赛地孝敬。这在村里都成稀罕了,大家都说,他家门风好。

  赵顺德原本不相信青蒿丸这款产品。可架不住张圣文天天往他家跑,进家就给他干活,还给他妈洗脚。王永利插话说,他自己都不舍得使。他的意思是,不舍得让张圣文干活。张圣文最大的特点就是不爱做家务,从打年轻的时候就这样,她是个外场人。“青蒿丸是一款最新产品,你知道屠呦呦么?”张圣文问我,我惶惑地点了下头。张圣文说:“赵顺德不知道屠呦呦是谁,我说你整天走南闯北,连屠呦呦都不知道,她获了诺贝尔奖啊。哈哈,他连诺贝尔奖都不知道。”张圣文笑得咕咕的。

  我过去也看过她提供的所谓的“书”,其实就是一些宣传资料,把国家领导人印上去,就变成了国家推荐产品,她对这一切都深信不疑。起初我还想说服她,后来我发现不可能说服,因为她一直企图说服我,把我和我背后的人际关系变成她的客户。这样的较量中,不是比谁更有理,而是比谁腮腺发达。张圣文只念了小学三年级,但她好学,年轻时囫囵着读了许多书,记了很多读书笔记。她结婚时带的嫁妆除了一面四方镜子,就是十几个日记本,那里面写满了蜘蛛爬样的好词好句。那年是1976年,她结婚不久就住抗震棚,夜里因为受惊吓大叫,能把邻居吵醒。

  张圣文持续不断进攻赵顺德,就是因为他有软肋,他过去吃过梅里美,只不过,那种保健品在市场上还没流行开,就倒闭了。“这跟做生意能挣到钱是一个道理,你得跟对人,选对产品。青蒿丸专门预防和治疗神经疾病,获诺贝尔奖的人不会骗人。”张圣文肯定把她推销梅里美的事忘了,她从不向后看,这是她一直能够朝前走的理由,“起初赵顺德不信,看见我进门就躲,说快跟你们家王永利养鸡去,整天弄这些糊弄人的玩意干啥。我说,这是糊弄人么?大领导都吃这个,书里都有,视频里也有,我不给你送上门来你都没处买去。是钱重要还是身体重要?我养鸡只是我们家挣钱,推销产品却是为了你们大家不得病。你别以为我是在传销,为了挣钱。我是产品推销员,是在造福社会和人类。”

  “开始时赵顺德吃了一点点,从三天前开始吃。我回家没告诉你,是想等他真正认识了、真正买了产品再告诉你。这不,结果出来了,他说过去腿上总没劲,觉睡不沉,吃了青蒿丸,这些症状消失了,眼睛都变亮了,脑子特别清楚,明显增加了记忆力。我说:‘这药专门抗衰老,促进身体微循环,立竿见影了吧?你挣多少钱有啥用,不如有个好身体。’他说:‘你婆婆咋没吃?她过去是多精明的人啊。’我说,凡事都讲个因缘,她就是吃了没吃的亏,否则哪会变成那样,再说……”她看了我一眼。王永利到底是我妈生的,说了句:“吃饭。”张圣文就改了话题。

  “六婶子为啥不开门?”我把这话扔出来,是因为早想扔出来。说真的,我对这个问题感兴趣。潜意识里,我觉得这里的缘由深不可测,听说王永利买了赵顺德的房子,我就隐隐不安。我心里有想法,却不适合讲出来。哪里有讲出来的必要呢?所以我只能装作闲聊抛出这个话题,想听听哥嫂怎么说。话题抛出来了,却没人应答,仿佛那根本不是个问题,或者是个问题也不需要回答。王永利和张圣文都还沉浸在上一个话题里,他们当然希望我支持张圣文“干事业”,十几年前就这样。那时张圣文希望我帮她开店,只需投资几十万块钱,说人家开店都成了百万富翁。她只知道我不支持她,不知道我根本没那个能力。

  小鲜亮是她家儿媳妇的名字,就听张圣文这么叫,我从没搞清楚这是她的小名、大名还是外号。我回家来有时能看见她的身影,大多数的时候看不着。她只有一米四几的身高,一张扁平的脸,就像长不大的娃娃。身上不是穿红就是着绿,总是很跳的颜色。她是六婶子的第三房媳妇,前边两个儿子都被招了出去,媳妇我都没见过。小鲜亮生的两个儿子都很周正,有一个特别会下象棋,据说在罕村没有对手。有一次王永利说,这要是出生在好人家培养一下,说不定能为国家贡献人才。

  我看着她。这一段逻辑是对的。早上有人去遛河边,经常能捡到被人下了药的鱼。小鱼会及时浮上来,大鱼要等一宿,才能让人有意外发现。这个早上水面上漂着的不像鱼,那人胆子小,在堤上大呼小叫,把一条街上的人都喊醒了。下去几个人,把那人七手八脚拽上来,郭文礼已经翻白眼了。奇怪的是,他肚子里并没有多少水,他在岸上躺了会儿,突然一个鲤鱼打挺跳起来,比兔子还快地蹿上了河堤。湿衣服被他随手扒了下来,挂在了树枝上,他就光着身子在大街上跑。时令已是深秋,老人小孩都穿上了厚衣服,他却一点不知道冷。他在前边跑,后边追着许多毛孩子。“大疯子,大疯子!”砖头瓦块朝他身后扔。他从我家老宅过,我也想去看热闹,被我妈一把抓住了脖领子,给扽了回来。

  白天的梦也叫白日梦,当然,这是我下的定义,与教科书上的解释无关。白日梦从来都是梦的一种,似乎又与真正的梦毫无关联。我喜欢这种毫无关联的状态,就像小葱与豆腐的关系,即便搅拌在一起,谁青谁白也一目了然。水波上坐着一个人,由远及近朝岸上漂。我在岸上苦苦地等,猜想这人是谁。这梦我小时候就做过,那人是从冰窟窿里升起来的,晶莹得像冰雕一样。有那样晶莹么?有的。当一个白皮肤的人,不穿衣服,身上挂着水,而那水眨眼间就结成了冰,是有点类似晶莹的感觉。成长中有些东西过目不忘,就指的是这样的瞬间。眼下那人被烟雾缭绕,是黑黝黝的影像。奇怪的是我看不清他的眉眼,却知道他是谁。争吵声从梦的深处碎裂,迸溅出烫人的火星。张圣文尖声说:“连个午觉都睡不消停,您咋就不长记性呢……六婶子,对不起,是我们没看好老太太。往天这个时候都锁门,今天因为云丫来,大意了……您继续去睡吧,保证不让她再打搅您……还不回家,您还让不让人活!”就听黄美丽说:“我忍着,忍着,忍了半天,谁想她没完没了呢!不是我事儿多,搁谁身上也受不了。就听这门咣当,咣当……她不是敲门,是使大劲摇晃。多亏这大门结实,否则早让她摇散了!你儿子给你做了啥好吃的,这么大的劲!”王永利明显才出去,站在堂屋门口说:“不好好睡觉,又去敲人家的门干啥?快把大门锁上,看她再出去捣乱!”我早惊醒了,看了看表,已经过去了四十几分钟。我居然睡死了。我想翻身起床,又倒下了。头晕得不行,眼花得不行,心怦怦乱跳。我从没在家睡这么瓷实,今天咋回事,连我妈下床都不知道。她难道踩了风火轮了,这样轻快的速度!我妈小偷一样钻了进来,满面羞赧,头也不抬地说:“我看看你六婶子买盐回来了没有,我就是想看看她有没有回来。”

  尹学芸,天津市蓟州人。中国作家协会全委会委员,天津市作家协会主席。已出版散文集《慢慢消失的乡村词语》,长篇小说《菜根谣》《岁月风尘》,中篇小说集《我的叔叔李海》《士别十年》《天堂向左》《分驴计》《青霉素》等。作品被翻译成英、俄、日、韩等多种文字。多部作品入选年度排行榜和各类年选。曾获首届梁斌文学奖、孙犁散文奖、林语堂文学奖、《北京文学》优秀作品奖、《当代》文学奖、《小说月报》百花奖和第七届鲁迅文学奖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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